把那歌放進他心裡
他唱，是因為他必須唱
因為他必須唱，所以他就能夠唱
*謹以此文紀念一段精巧的相遇
趙小英每週總有幾天要去跑銀行存取款。其實她只是個進出口秘書，對會計簿記之類的事情一點都不擅長，老闆的妹妹把帳務交接給她時，從來也不解釋會計跟出納同一個人做是不是會有防弊問題。可是公司小，一個人都掰成三個人用，她領薪水，不做壞事，剩下的就不管了。
總之，去銀行就成了趙小英的例行公事。那家銀行就在公司樓下左轉，一棟老舊的商業大樓的一樓，二樓是個教會的聚會所，旁邊巷子裡還是菜市場，每天清早上班時巷子裡總堵得一塌糊塗，一路會熱鬧到午後。爛菜葉的味道加上永遠潮濕的地面，構成了她每次去銀行辦事的必然風景。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區域老舊，整個分行大廳帶著一種天然的養老閒散氣息。趙小英去了幾次，從來也沒見櫃員認真推銷過什麼東西。對小英來說，銀行大廳裡那個等候沙發對她更有吸引力，有時候午後睡眼惺忪來銀行，抽號碼排隊時間長了些，她總是很大方的就在沙發上睡著，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
銀行每週五都是便服日。那天小英帶著支票去存，櫃臺後面花花綠綠的，一派活潑。今天為她服務的櫃員，是個年齡比較大的男士，這吸引了她的注意。從他的工作證，她驚訝的發現他已經五十歲了。
五十歲的男人還在做基層櫃員，他真的可以嗎？小英左右張望，一排的都是年輕人。但是這位大叔動作氣質不緊不慢，顯得安分不爭，那種平靜感讓小英留下了獨特的印象。
那個星期五天氣很好，到了下午四點多，陽光柔和下來，小英在辦公室正在一面吃洋芋片一面把白天的各種存單匯款單整理黏貼，突然電話響起來。
「請問是趙小英小姐嗎？這裡是銀行。」那端是個陌生的男聲。
「我是，請問有什麼事嗎？」
「不好意思，您今天存進去的支票，存單上面有一個錯誤。我們需要您帶公司印章回來補蓋更正。」
「沒問題。」顧不上她答話的聲音裡還夾雜著咀嚼洋芋片的噪音，「我公司很近，我馬上過去。」
「謝謝，我在這邊等您。」
她帶著大小章，腳步輕快的下樓趕去銀行。已經過了三點半，銀行鐵捲門已經拉下來，現在是裡面對帳的時間。就在側門，那個櫃員大叔正在鐵捲門裡等她。趁著他為她開門時，她仔細打量了一下他。他身材勻稱，中等高度，頭髮整理得很好看，穿著一條色彩很難駕馭的深橘色休閒褲，搭配的上衣、手錶、休閒鞋，品味都非常均衡而和諧，那種美，一下子便撬動了毫無防備的小英。
他滿是歉意的引她走到櫃臺前，更正了錯誤的部分，他謙和客氣又有耐心的態度又再加了好幾分。臨走時，她回頭多看了他幾眼，而他也走到門口開鐵捲門送她出去。
他叫王志遠。小英記得了他的名字。
＊
接著小英空轉了兩三天。老闆出國採購看展，業務經理的老婆生孩子，一時三刻，除了下下週的薪水轉帳，再也沒有更重要的事情了。應付帳款的發票寄了進來，請款單也只能等到老闆回國才能簽。但是小英現在有點想去銀行。她想再看一眼那個比自己年長五歲的王大叔。也許是帥哥養眼，也許只是沒跑動感覺屁股將要爛在椅子上，總之，她在抽屜裡東掏西摸，找到一小筆現金款子，那是老闆前天零售貨品的一點收入，才幾百塊錢，她因為懶惰，就拖了兩天沒有入帳。
小英心情愉悅的填好存款單，走到銀行。銀行大門旁的騎樓有著教會新貼上的海報：「在主裡活出新天新地、充滿愛的生命！」一進大廳，竟反常的人山人海。她抽了號碼牌，遠遠看到王志遠正在忙。這一切突然變得十分不確定。誰知道最後她會排到哪一個櫃前辦事？她在熟悉的沙發上坐下，決定聽天由命的滑個手機。
皇天不負苦心人--是說，她也沒吃苦，因為她又睡著了--不知道等了多久，她排到了王志遠的那一櫃。她遞過存款單、存摺、還有那一點點錢，順便往內又窺探了一番。王先生抬頭看到是她，露出了一臉溫暖的微笑，「你好。」
「你好，我又來了。」
那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氣味，好像狗貓見到都要互相聞一聞確認彼此一樣。她從他身上辨認出了一種「我知道你這種人」的奇異熟悉感。他把存款憑條送進打印機，又把存摺放進補摺機，每一個動作都顯得那麼簡單與優雅。小英心滿意足的看著他收下款子，把存摺與存根還給她，她確信他也對她多看了幾秒鐘，還跟她說了聲再見。
＊
老闆回國後，堆積如山的請款單要處理。以往的小英只會感到煩躁，但現在這煩躁多多少少轉向另一種盼頭。她故意把請款單分成好幾批，這樣她就可以每天都去處理一點點。王志遠不是每天都在，她掌握不住他的出勤時間，一切似乎都靠運氣。有時候，他雖然在，但她排到的是他隔壁的櫃員。雖然年輕小男生姿色一點不差，小英還是一直留意著王志遠的位置。從隔壁的角度看，可以見到王志遠的桌面上整整齊齊，還放了一個仿汝窯天青釉色的馬克杯，就像他這個人：簡約、低調、還有一種古典的耐看。小英對他的品味很是歡喜，雖然她承認穿制服的王志遠，帥度差多了，顯得很平庸蒼白，難怪以前她都沒注意過他。
來得多了，當然排到的機會就多了。她確信他認得她了，因為他會主動向她打招呼，叫她趙小姐，有時候問她公司的主要營業產品是什麼。儘管都是無關痛癢、不涉隱私的閒聊，他卻總是搭配著認真凝視她的目光，像是在聽一個他全心尊敬的人說話那樣。有一次他甚至因為說話說多了，差點忘了用點鈔機重新為她數一遍存入的金額。他爆出一聲尷尬的傻笑，她聽得心跳加速起來。
＊
收到網購那件洋裝時，小英還是吃了一驚。
那是一個目標客群是微胖身材女生的電商成衣品牌。這件洋裝是桃紅色的，前後可以兩穿，正面是用繩子穿孔綁起來的領口，只要不要綁那麼緊密，繩子之間的陰影下就能看到若隱若現的乳溝；背面則是一個有一點小裝飾的寬領口，沒有挖很低。在網頁模特的高大身材示範下，裙長只到大腿中間，但穿在小英這個小馬鈴薯身上，剛好就在膝蓋上，長度倒是挺安全。
那個星期五上班前小英想了很久，最後決定把繩子那邊穿在正面。當天她還噴了點老派的花香橡苔味香水，活脫脫1990年代街上走出來的女人。走進銀行時，她特別轉頭在玻璃門上看了一眼自己，好陌生的身影。日復一日懶散無為的她，從未見過自己能武裝成這副模樣。
令她沒想到的是，才踏進銀行營業大廳，她剛順手抽完號碼牌，王志遠的櫃就立刻叫了她的號碼。她不敢置信的左右觀看，確定廳裡沒有任何人排隊，所有的櫃前面都是空的。
正當她在發楞，想著現在是什麼狀況，叫號又叫了第二次，接著她看到王志遠從座位上站起，朝她的方向望過來，臉上露出莫名的光彩與愉快，讓他看起來起碼年輕了十歲。她也高興的走過去，走到一半突然害怕腳上的鞋會不會在關鍵時刻背叛她，讓她當場滑倒出醜。
萬幸她平安抵達櫃臺，用發抖的雙手遞出存摺與匯款單，王志遠接過時，對她露出十分多餘而且無處安放的微笑與熱情。他似乎也在尋找什麼合適的、不會越界的措辭，好為今天兩人的相見開場。他今天便服日，穿的是件撞色的條紋polo衫，搭配鮮橘色的運動手環，雀躍得很。
「趙小姐今天看起來不錯喔。」他試圖用一種早餐店老闆娘喊帥哥美女的方式說出來，但她感受到了他的緊張，她只是低頭紅了臉。
「十二萬零三十。」她不知所云的複誦了一遍匯款單上的數字，接著才想起來這不是一個正確的回答，「喔，謝謝。」
她覺得他今天動作特別慢。她像隻招財貓，從她靠櫃以後，沒多久營業大廳便進來許多客人。隔壁幾個櫃臺都叫過兩個號碼了，王志遠還沒弄完她的匯款。他一面在電腦上輸入東西，一面抬頭看她幾眼，請她輸入取款密碼，也輸了兩次才弄好。她甚至覺得他交還存摺與單據時，那樣子有點不甘願。
小英走出銀行，彷彿還感覺到王志遠目送自己。一轉頭看到教會海報上的字：「你要保守你心，勝過保守一切。」她嚥了一下口水，彷彿心臟給人輕輕捏了一下，不痛也不麻，就只是感覺到那顆心，確實還在。
＊
當然，小英的生活並沒有那麼純粹，整天只要跑銀行跟發花痴就可以安全的過下去。老闆健康檢查，發現長了一個腫瘤，要開個大手術，也不確定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他似乎正在考慮讓別人幫忙接手這間小公司。最近一個月，不時有些人來拜訪，一群人關在辦公室裡談了很久。業務經理有時會露出很多心事打算的表情，送來的報銷單據也有些奇怪，甚至試圖向小英打聽一些老闆的動向決策。小英總是傻笑著說，自己只是一個打雜小秘書，真的不知道有什麼秘密。
她維持著一個星期跑兩次銀行的頻率，王志遠在櫃臺後的笑容彷彿是她隱然有變的生活裡少數還能期待的事情。但最近這一個月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遇不到他。不是他根本就沒有值班，就是她總是排到別人的櫃臺。一次又一次失望後，就像溜滑梯般下降的氣溫，連跑銀行都走上了興味逐漸冷卻的境地。
「公司可能會賣掉。」大寒流來的那一天早上，業務經理把一疊差旅請款單朝小英桌上堆，接著朝她露出一個有些油膩的笑容。「你也該考慮一下後路了。」
嚴格來說，公司並沒有不賺錢，但是老闆想怎麼處置不是她能管的。她不敢去想自己一把年紀了，失業了還能怎麼辦。她只能點點頭，假裝感謝經理的「忠告」。
小英圍上圍巾，穿上大衣，整個人包得像個球，慢吞吞的下樓去銀行提款。騎樓上又換了新的海報：「神造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又將永遠安置在世人心裡。」她對著海報皺皺眉頭，那是說她也失業有時的意思嗎？進了大門，遠遠便看到一個月沒見的王志遠，正在櫃臺後東張西望。他看到她，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
她確認自己的號碼牌是排到王志遠的櫃前，才慢慢走過去。才剛拿出存摺，他就開口問道：「怎麼這麼久沒有來？」
「我每星期都來啊，是我一直沒遇到你。」她坦率的回答。她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帶了一絲委屈。
「那可真奇怪，我沒休假。竟然這麼不巧。」他的聲音低下去，彷彿在自言自語。
這次他辦事很俐落了。當他刷完存摺交還她時，對她小聲卻鄭重的說道：「下次你來，看到我這邊是空的，就直接過來吧，不用排隊了。」
她不可置信的接過來，彷彿那不是存摺而是一束馥郁甜美的玫瑰。她與他手指不經意在存摺邊緣微微相觸。「謝謝你。」
＊
資遣來得又快又急。小英根本沒使用過幾次王先生給她的小小特權，一切就結束了。最後一次去銀行時，王志遠不在。不知為何，她對於無法跟他說再見這件事，一半覺得遺憾，一半又覺得這都是自己想太多。而那天銀行外騎樓的教會海報，貼的是「不要為明天憂慮，因為明天自有明天的憂慮」。
誰知道呢？他每天銀行開門都有那麼多客戶來來去去。她憑什麼相信自己不一樣？儘管那些交談、那些溫柔、那些緊張、那些交換的凝視，全都那麼真誠，如假包換。
在家廢了一個多月後，她還是勉力打起精神開始找工作。新工作在完全不同的另一區，就這麼乾脆的斬斷了她回頭張望的念頭。這個工作她再也不用跑銀行，她再也不用處理那些令她既不擅長又厭煩的記帳與憑證，也不用在簿記數字對不起來時，為了自己低劣的財會能力，而被迫反覆吞下那些羞恥與挫敗。
＊
兩年多過去，小英整理家裡發現好多本沒再繼續使用的存摺。幾乎都因為存款太少被凍結了。她決定請兩天假，好好清理這些過去流離遷徙在一個又一個屎缺所留下的薪資戶頭。
花了一天跑完外縣市的開戶銀行後，她刻意把上一份工作的清戶放到最後一個來做。因為她也許會後悔。這個戶頭說不定可以做點別的用途，存外幣？做投資？當成額外的儲蓄戶頭？她隨便都能講出好多可能性。
其實她只是想要再見他一面而已。如果這次去他還是不在，她就鐵了心把戶頭結清，再也不要想起他。
前公司附近的巷道居然變化不少，記憶中的商店有些關門了，也有些店面裝修一新。便利商店突然橫向長大了一倍，寬敞得不像話。而那間分行，則還像兩年多以前一樣，老舊閒散，反而有種奇妙的寧靜穩定感。
小英走進去，不敢先看櫃臺，只是先抽了號碼牌。營業廳裡正常忙碌，排隊的人不多，但每個櫃臺前都有人在辦事。她看不出王志遠的櫃臺位置後面坐的到底是不是他。
她再次在那張沙發上坐下。以前她明明很喜歡這張沙發的。現在她捏著號碼牌與自己的存摺，用力的對抗著心裡那股焦躁與試圖預期、試圖模擬的感傷。
有三個人同時離開了櫃臺，過了幾秒，王志遠的櫃臺那邊叫了她的號碼。她不安的轉身，看到他從櫃臺後面站起來張望，原本蒼白黯淡的神色在瞬間的驚訝後，他又露出那陽光般讓他年輕十歲的愉快模樣，期待著她朝他走過來。
小英站在櫃臺前，把那張號碼牌紙攤平，寫上自己的電話號碼，遞給他。他帶著一絲困惑接過。「好久沒有見到你了，最近還好嗎？」
「你可以下班以後再問。」她用存摺輕輕的敲了幾下櫃臺的玻璃隔板。最後她把那一堆結清戶頭拿到的現金，放了一筆定存進去。
銀行外的騎樓柱面在施工，暫時沒有教會的海報。巷子裡正在收攤的菜市場仍然是那股洗地水跟爛菜葉的淡淡酸臭味。不過，她現在可以這樣確信：她畢竟還是有福的。
（完）
----〈紫丁香下的獨白〉，選自《紐倫堡的名歌手》
*謹以此文紀念一段精巧的相遇
趙小英每週總有幾天要去跑銀行存取款。其實她只是個進出口秘書，對會計簿記之類的事情一點都不擅長，老闆的妹妹把帳務交接給她時，從來也不解釋會計跟出納同一個人做是不是會有防弊問題。可是公司小，一個人都掰成三個人用，她領薪水，不做壞事，剩下的就不管了。
總之，去銀行就成了趙小英的例行公事。那家銀行就在公司樓下左轉，一棟老舊的商業大樓的一樓，二樓是個教會的聚會所，旁邊巷子裡還是菜市場，每天清早上班時巷子裡總堵得一塌糊塗，一路會熱鬧到午後。爛菜葉的味道加上永遠潮濕的地面，構成了她每次去銀行辦事的必然風景。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區域老舊，整個分行大廳帶著一種天然的養老閒散氣息。趙小英去了幾次，從來也沒見櫃員認真推銷過什麼東西。對小英來說，銀行大廳裡那個等候沙發對她更有吸引力，有時候午後睡眼惺忪來銀行，抽號碼排隊時間長了些，她總是很大方的就在沙發上睡著，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
銀行每週五都是便服日。那天小英帶著支票去存，櫃臺後面花花綠綠的，一派活潑。今天為她服務的櫃員，是個年齡比較大的男士，這吸引了她的注意。從他的工作證，她驚訝的發現他已經五十歲了。
五十歲的男人還在做基層櫃員，他真的可以嗎？小英左右張望，一排的都是年輕人。但是這位大叔動作氣質不緊不慢，顯得安分不爭，那種平靜感讓小英留下了獨特的印象。
那個星期五天氣很好，到了下午四點多，陽光柔和下來，小英在辦公室正在一面吃洋芋片一面把白天的各種存單匯款單整理黏貼，突然電話響起來。
「請問是趙小英小姐嗎？這裡是銀行。」那端是個陌生的男聲。
「我是，請問有什麼事嗎？」
「不好意思，您今天存進去的支票，存單上面有一個錯誤。我們需要您帶公司印章回來補蓋更正。」
「沒問題。」顧不上她答話的聲音裡還夾雜著咀嚼洋芋片的噪音，「我公司很近，我馬上過去。」
「謝謝，我在這邊等您。」
她帶著大小章，腳步輕快的下樓趕去銀行。已經過了三點半，銀行鐵捲門已經拉下來，現在是裡面對帳的時間。就在側門，那個櫃員大叔正在鐵捲門裡等她。趁著他為她開門時，她仔細打量了一下他。他身材勻稱，中等高度，頭髮整理得很好看，穿著一條色彩很難駕馭的深橘色休閒褲，搭配的上衣、手錶、休閒鞋，品味都非常均衡而和諧，那種美，一下子便撬動了毫無防備的小英。
他滿是歉意的引她走到櫃臺前，更正了錯誤的部分，他謙和客氣又有耐心的態度又再加了好幾分。臨走時，她回頭多看了他幾眼，而他也走到門口開鐵捲門送她出去。
他叫王志遠。小英記得了他的名字。
＊
接著小英空轉了兩三天。老闆出國採購看展，業務經理的老婆生孩子，一時三刻，除了下下週的薪水轉帳，再也沒有更重要的事情了。應付帳款的發票寄了進來，請款單也只能等到老闆回國才能簽。但是小英現在有點想去銀行。她想再看一眼那個比自己年長五歲的王大叔。也許是帥哥養眼，也許只是沒跑動感覺屁股將要爛在椅子上，總之，她在抽屜裡東掏西摸，找到一小筆現金款子，那是老闆前天零售貨品的一點收入，才幾百塊錢，她因為懶惰，就拖了兩天沒有入帳。
小英心情愉悅的填好存款單，走到銀行。銀行大門旁的騎樓有著教會新貼上的海報：「在主裡活出新天新地、充滿愛的生命！」一進大廳，竟反常的人山人海。她抽了號碼牌，遠遠看到王志遠正在忙。這一切突然變得十分不確定。誰知道最後她會排到哪一個櫃前辦事？她在熟悉的沙發上坐下，決定聽天由命的滑個手機。
皇天不負苦心人--是說，她也沒吃苦，因為她又睡著了--不知道等了多久，她排到了王志遠的那一櫃。她遞過存款單、存摺、還有那一點點錢，順便往內又窺探了一番。王先生抬頭看到是她，露出了一臉溫暖的微笑，「你好。」
「你好，我又來了。」
那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氣味，好像狗貓見到都要互相聞一聞確認彼此一樣。她從他身上辨認出了一種「我知道你這種人」的奇異熟悉感。他把存款憑條送進打印機，又把存摺放進補摺機，每一個動作都顯得那麼簡單與優雅。小英心滿意足的看著他收下款子，把存摺與存根還給她，她確信他也對她多看了幾秒鐘，還跟她說了聲再見。
＊
老闆回國後，堆積如山的請款單要處理。以往的小英只會感到煩躁，但現在這煩躁多多少少轉向另一種盼頭。她故意把請款單分成好幾批，這樣她就可以每天都去處理一點點。王志遠不是每天都在，她掌握不住他的出勤時間，一切似乎都靠運氣。有時候，他雖然在，但她排到的是他隔壁的櫃員。雖然年輕小男生姿色一點不差，小英還是一直留意著王志遠的位置。從隔壁的角度看，可以見到王志遠的桌面上整整齊齊，還放了一個仿汝窯天青釉色的馬克杯，就像他這個人：簡約、低調、還有一種古典的耐看。小英對他的品味很是歡喜，雖然她承認穿制服的王志遠，帥度差多了，顯得很平庸蒼白，難怪以前她都沒注意過他。
來得多了，當然排到的機會就多了。她確信他認得她了，因為他會主動向她打招呼，叫她趙小姐，有時候問她公司的主要營業產品是什麼。儘管都是無關痛癢、不涉隱私的閒聊，他卻總是搭配著認真凝視她的目光，像是在聽一個他全心尊敬的人說話那樣。有一次他甚至因為說話說多了，差點忘了用點鈔機重新為她數一遍存入的金額。他爆出一聲尷尬的傻笑，她聽得心跳加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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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網購那件洋裝時，小英還是吃了一驚。
那是一個目標客群是微胖身材女生的電商成衣品牌。這件洋裝是桃紅色的，前後可以兩穿，正面是用繩子穿孔綁起來的領口，只要不要綁那麼緊密，繩子之間的陰影下就能看到若隱若現的乳溝；背面則是一個有一點小裝飾的寬領口，沒有挖很低。在網頁模特的高大身材示範下，裙長只到大腿中間，但穿在小英這個小馬鈴薯身上，剛好就在膝蓋上，長度倒是挺安全。
那個星期五上班前小英想了很久，最後決定把繩子那邊穿在正面。當天她還噴了點老派的花香橡苔味香水，活脫脫1990年代街上走出來的女人。走進銀行時，她特別轉頭在玻璃門上看了一眼自己，好陌生的身影。日復一日懶散無為的她，從未見過自己能武裝成這副模樣。
令她沒想到的是，才踏進銀行營業大廳，她剛順手抽完號碼牌，王志遠的櫃就立刻叫了她的號碼。她不敢置信的左右觀看，確定廳裡沒有任何人排隊，所有的櫃前面都是空的。
正當她在發楞，想著現在是什麼狀況，叫號又叫了第二次，接著她看到王志遠從座位上站起，朝她的方向望過來，臉上露出莫名的光彩與愉快，讓他看起來起碼年輕了十歲。她也高興的走過去，走到一半突然害怕腳上的鞋會不會在關鍵時刻背叛她，讓她當場滑倒出醜。
萬幸她平安抵達櫃臺，用發抖的雙手遞出存摺與匯款單，王志遠接過時，對她露出十分多餘而且無處安放的微笑與熱情。他似乎也在尋找什麼合適的、不會越界的措辭，好為今天兩人的相見開場。他今天便服日，穿的是件撞色的條紋polo衫，搭配鮮橘色的運動手環，雀躍得很。
「趙小姐今天看起來不錯喔。」他試圖用一種早餐店老闆娘喊帥哥美女的方式說出來，但她感受到了他的緊張，她只是低頭紅了臉。
「十二萬零三十。」她不知所云的複誦了一遍匯款單上的數字，接著才想起來這不是一個正確的回答，「喔，謝謝。」
她覺得他今天動作特別慢。她像隻招財貓，從她靠櫃以後，沒多久營業大廳便進來許多客人。隔壁幾個櫃臺都叫過兩個號碼了，王志遠還沒弄完她的匯款。他一面在電腦上輸入東西，一面抬頭看她幾眼，請她輸入取款密碼，也輸了兩次才弄好。她甚至覺得他交還存摺與單據時，那樣子有點不甘願。
小英走出銀行，彷彿還感覺到王志遠目送自己。一轉頭看到教會海報上的字：「你要保守你心，勝過保守一切。」她嚥了一下口水，彷彿心臟給人輕輕捏了一下，不痛也不麻，就只是感覺到那顆心，確實還在。
＊
當然，小英的生活並沒有那麼純粹，整天只要跑銀行跟發花痴就可以安全的過下去。老闆健康檢查，發現長了一個腫瘤，要開個大手術，也不確定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他似乎正在考慮讓別人幫忙接手這間小公司。最近一個月，不時有些人來拜訪，一群人關在辦公室裡談了很久。業務經理有時會露出很多心事打算的表情，送來的報銷單據也有些奇怪，甚至試圖向小英打聽一些老闆的動向決策。小英總是傻笑著說，自己只是一個打雜小秘書，真的不知道有什麼秘密。
她維持著一個星期跑兩次銀行的頻率，王志遠在櫃臺後的笑容彷彿是她隱然有變的生活裡少數還能期待的事情。但最近這一個月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遇不到他。不是他根本就沒有值班，就是她總是排到別人的櫃臺。一次又一次失望後，就像溜滑梯般下降的氣溫，連跑銀行都走上了興味逐漸冷卻的境地。
「公司可能會賣掉。」大寒流來的那一天早上，業務經理把一疊差旅請款單朝小英桌上堆，接著朝她露出一個有些油膩的笑容。「你也該考慮一下後路了。」
嚴格來說，公司並沒有不賺錢，但是老闆想怎麼處置不是她能管的。她不敢去想自己一把年紀了，失業了還能怎麼辦。她只能點點頭，假裝感謝經理的「忠告」。
小英圍上圍巾，穿上大衣，整個人包得像個球，慢吞吞的下樓去銀行提款。騎樓上又換了新的海報：「神造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又將永遠安置在世人心裡。」她對著海報皺皺眉頭，那是說她也失業有時的意思嗎？進了大門，遠遠便看到一個月沒見的王志遠，正在櫃臺後東張西望。他看到她，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
她確認自己的號碼牌是排到王志遠的櫃前，才慢慢走過去。才剛拿出存摺，他就開口問道：「怎麼這麼久沒有來？」
「我每星期都來啊，是我一直沒遇到你。」她坦率的回答。她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帶了一絲委屈。
「那可真奇怪，我沒休假。竟然這麼不巧。」他的聲音低下去，彷彿在自言自語。
這次他辦事很俐落了。當他刷完存摺交還她時，對她小聲卻鄭重的說道：「下次你來，看到我這邊是空的，就直接過來吧，不用排隊了。」
她不可置信的接過來，彷彿那不是存摺而是一束馥郁甜美的玫瑰。她與他手指不經意在存摺邊緣微微相觸。「謝謝你。」
＊
資遣來得又快又急。小英根本沒使用過幾次王先生給她的小小特權，一切就結束了。最後一次去銀行時，王志遠不在。不知為何，她對於無法跟他說再見這件事，一半覺得遺憾，一半又覺得這都是自己想太多。而那天銀行外騎樓的教會海報，貼的是「不要為明天憂慮，因為明天自有明天的憂慮」。
誰知道呢？他每天銀行開門都有那麼多客戶來來去去。她憑什麼相信自己不一樣？儘管那些交談、那些溫柔、那些緊張、那些交換的凝視，全都那麼真誠，如假包換。
在家廢了一個多月後，她還是勉力打起精神開始找工作。新工作在完全不同的另一區，就這麼乾脆的斬斷了她回頭張望的念頭。這個工作她再也不用跑銀行，她再也不用處理那些令她既不擅長又厭煩的記帳與憑證，也不用在簿記數字對不起來時，為了自己低劣的財會能力，而被迫反覆吞下那些羞恥與挫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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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多過去，小英整理家裡發現好多本沒再繼續使用的存摺。幾乎都因為存款太少被凍結了。她決定請兩天假，好好清理這些過去流離遷徙在一個又一個屎缺所留下的薪資戶頭。
花了一天跑完外縣市的開戶銀行後，她刻意把上一份工作的清戶放到最後一個來做。因為她也許會後悔。這個戶頭說不定可以做點別的用途，存外幣？做投資？當成額外的儲蓄戶頭？她隨便都能講出好多可能性。
其實她只是想要再見他一面而已。如果這次去他還是不在，她就鐵了心把戶頭結清，再也不要想起他。
前公司附近的巷道居然變化不少，記憶中的商店有些關門了，也有些店面裝修一新。便利商店突然橫向長大了一倍，寬敞得不像話。而那間分行，則還像兩年多以前一樣，老舊閒散，反而有種奇妙的寧靜穩定感。
小英走進去，不敢先看櫃臺，只是先抽了號碼牌。營業廳裡正常忙碌，排隊的人不多，但每個櫃臺前都有人在辦事。她看不出王志遠的櫃臺位置後面坐的到底是不是他。
她再次在那張沙發上坐下。以前她明明很喜歡這張沙發的。現在她捏著號碼牌與自己的存摺，用力的對抗著心裡那股焦躁與試圖預期、試圖模擬的感傷。
有三個人同時離開了櫃臺，過了幾秒，王志遠的櫃臺那邊叫了她的號碼。她不安的轉身，看到他從櫃臺後面站起來張望，原本蒼白黯淡的神色在瞬間的驚訝後，他又露出那陽光般讓他年輕十歲的愉快模樣，期待著她朝他走過來。
小英站在櫃臺前，把那張號碼牌紙攤平，寫上自己的電話號碼，遞給他。他帶著一絲困惑接過。「好久沒有見到你了，最近還好嗎？」
「你可以下班以後再問。」她用存摺輕輕的敲了幾下櫃臺的玻璃隔板。最後她把那一堆結清戶頭拿到的現金，放了一筆定存進去。
銀行外的騎樓柱面在施工，暫時沒有教會的海報。巷子裡正在收攤的菜市場仍然是那股洗地水跟爛菜葉的淡淡酸臭味。不過，她現在可以這樣確信：她畢竟還是有福的。
（完）